德勒兹:什么是欲望

发表于:2022-01-24



德勒兹理解的欲望与以往思想家理解的欲望截然不同。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过去还是现在,欲望一般都是指人超出正常需要的、贪婪的、过分的欲求,是理性的对立面,需要克制和压抑。德勒兹的欲望概念要宽泛得多,不仅指人,也指动物、物体、社会机构。在德勒兹看来,欲望不是一种精神存在,不是一般理解的匮乏,而是积极的、正面的现实性,是应该予以肯定的生命力。欲望既没有对象,也没有确定的主体。欲望和劳动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生产性的,都是通过实践来实现的。

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开始,一直强调身心的二元对立,把心置于身之上,理性置于欲望之上。 德勒兹认为,以柏拉图为代表的这种再现式正统思维,看重“定式”而轻视“变化”。

德勒兹在《差异与重复》一书中列举出这种思维的四个典型特征,即概念的确定性,指述的对立性,判断的类比性,感知的相似性,批评这是“超验幻觉的场地”。

德勒兹指出,欲望这个概念从一开始,在柏拉图那里就开始被误解。 柏拉图把人的灵魂分成三部分,即理性、精神和欲望,而欲望是与理性对立的,需要理性予以调节。

“柏拉图的欲望逻辑强迫我们在生产和获得之间做出选择。 而一旦我们选择了获得,就把欲望当成理想主义的(辩证的、虚无的)的概念,把欲望主要理解为匮乏,匮乏一个真正的对象。”

德勒兹认为,欲望的生产性一面一直受到贬抑,直到康德提出欲望是人的一种能力,通过欲望人的存在得到证实。 但是在康德那里,对象的真实性还是一种“精神的真实”。

德勒兹认为康德的观念不但没有推翻柏拉图关于欲望的否定见解,反而强化了这种见解。 德勒兹指出,如果欲望是生产性的,那么它的产品必定是真的。“欲望不匮乏,它不匮乏对象。 如果说匮乏的话,欲望倒是匮乏一个固定的主体。 因为只有在压抑的时候才有固定的主体。 欲望与其对象是同一个东西。 欲望是一台机器,欲望的对象是与其相连的另一台机器。”

朱迪斯·巴特勒在其博士论文《欲望主体:黑格尔哲学在20世纪法国》中指出,黑格尔的欲望概念源自斯宾诺莎关于“欲望是人的本质”的观点,他在《精神现象学》中关于欲望的讨论集中在“自我确定的真实”和“主奴关系”中。

巴特勒指出黑格尔的欲望观支持斯宾诺莎的一元论,不支持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在黑格尔看来,一个人必须首先认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的普遍性,才能实现作为个体的特殊性,这是一种辩证关系,即特殊寓于一般之中。 这就要求个人把更广阔的社会环境作为基础。

“作为物质,精神是一个国家,作为意识,精神是这个国家的公民。这种意识的实质存在于精神之中,其确定性在于这种精神在国家中的现实性,因此它的真实性在于精神的存在与盛行。”这是黑格尔哲学值得肯定的一面。

但是德勒兹不同意黑格尔把欲望理解为否定力,认为欲望是给予生命以活力的东西。 他认为欲望不针对某个特定对象,也不是弗洛伊德所理解的内在驱动力。就人来说,欲望不仅仅是纯粹个人的事情,而是一系列复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科耶夫在其著名的《黑格尔导读》中特别强调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主奴关系辩证法”,认为历史的基本动力就在于每个人都追求他人的认可,政治生活尤其如此。 当每个人都为实现自己的欲望而努力时,就要发生冲突,赢得认可的成为主人,失败的成为奴隶。 于是就有了主人和奴隶之间永远的斗争,以及奴隶被迫的劳动。 科耶夫认为欲望是自我创造的过程,只要人活着,就有欲望。德勒兹十分欣赏科耶夫对黑格尔书中主奴关系的转换、互为依存的辩证论述,认为这是对欲望的一种全新的解释。

德勒兹也把尼采哲学中的权力概念与霍布斯和叔本华的权力概念作了区分。 德勒兹认为,霍布斯和叔本华都把权力理解为表现,理解为物和可以获取的对象。人首先在心里形成权力作为对象的观念,然后努力在现实中获取。

德勒兹认为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沿袭了霍布斯和叔本华的思路,仍然把欲望理解为匮乏,而没有像尼采那样理解为生产性的。 德勒兹认同马克思的观点,即人作为自然的和感知的实体,实际上存在的不是匮乏,而是激情。

不是需要支撑着欲望,相反需要是从欲望派生出来的。 欲望总是与客观存在的条件密切相连,欲望与这些条件同呼吸共命运。欲望生产与社会生产是不可分的,不可能一方面是社会的现实生产,另一方面是欲望的幻想生产。

在确定条件下,社会生产本身就是纯粹的简单的欲望生产。 因为社会领域充斥着欲望,社会现实也是由历史决定的欲望产品。 原始欲望无需任何精神的操作和升华就可以直接侵入、充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除了欲望和社会生产之外,别无一物。

德勒兹指出,人的欲望机器和社会的技术机器没有本质的区别,二者的区别在操作的域和操作规程不同。 技术机器只有在运转良好时才有效,它们只有在磨损殆尽才停止工作。 马克思据此表明,技术机器的特点是生产方式和产品之间严格的区分,机器把价值传输给产品,但传输的只是机器损耗的那部分价值。

而欲望机器不同,它不断地停工,而且只有在出问题时才工作,产生效能。 德勒兹指出,一方面我们可以说,确定条件下的社会生产主要源自欲望生产,也就是把人看作自然的,但另一方面,欲望生产在本质上首先而且最主要的是社会生产,也就是把人看成社会的。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双重本质,决定了欲望与社会生产的辩证关系。

我们可以看到,德勒兹欲望概念的形成与演变有一个过程。 在《差异与重复》中德勒兹批判了再现式思维模式,但是没有讨论欲望的问题。 他在《意义的逻辑》中多次提到欲望,并且在“米歇尔·托尼耶与没有他者的世界”一文中,在讨论托尼耶的小说《星期五》时,使用了拉康的精神分析方法。 托尼耶的这部小说是对笛福小说《鲁滨孙漂流记》的改写与嘲讽,表现的是一个性反常者的世界。 德勒兹指出,性反常者的世界是一个没有他者的世界。 在没有他者的荒岛上,鲁滨孙和星期五都是性反常者。

“当我们观察蝴蝶停留在很像雌性肚子的花上,之后头上携带两朵花粉飞走,我们感到身体只不过是获得镜像的迂回,性欲如果避开这个迂回而直奔目标,就经济快捷得多。”这是典型的拉康主义理论和分析方法。 德勒兹认为,当克尔凯郭尔的主人公呼吁可能性时,当詹姆斯渴望可能性的氧气时,他们都在吁请一个先在的他者。

不管是对他者的欲望,还是对客体的欲望,都依赖这样一个结构。 我欲望的对象只能通过他者在可能的条件下表现出来,我在他者那里欲望的仅仅是他者表现的可能性世界。 他者把元素组成大地,大地组成身体,身体组成对象。

德勒兹在写作《意义的逻辑》时似乎还没有充分展开对于欲望的讨论,他对欲望的思考还不够成熟,在讨论他者、性反常、欲望等等时,对于萨特和拉康多有借重。到写作《反俄狄浦斯》时他似乎已经比较成熟地形成了关于欲望的概念。

欲望及其对象是一个东西。 欲望是机器,欲望的对象是与之相连的另一个机器。”而在《千高原》(1980)中他已经完善了这个概念。
德勒兹在与加塔利合着的《反俄狄浦斯》一书中,提出了关于“欲望机器”的理论构想。表面看来,“欲望”与“机器”是毫不相干的两个概念。而欲望机器表明:这是一种由主体形成对占有某物或者达成某事的欲望,由此自行运转,产生一系列活动,各种要素相互作用,这样一种装置便是欲望机器。德勒兹认为“欲望从来不是未经分化的本能,它本身就是高度发达的设置相互作用的结果。”欲望不是精神的,不是传统上普遍理解的匮乏。欲望和劳动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生产性的,都是通过实践来实现的,是现实存在的物质。

德勒兹否定了弗洛伊德无意识的欲望观,认为无意识的欲望是一种生产方式和思维方式,为了实现欲望的聚合,才构建了欲望生产机器的装置。

德勒兹的“欲望”概念主要受尼采的强力意志论的影响。德勒兹认为欲望就是生产,强调欲望机器不是比喻性的机器,是真正生产的机器。不论是自然界还是人,都是一种生产的过程,这一过程涵盖了生产的生产,生产过程的生产,消费的生产三个方面。人类是存在物,并不是创造者,只是通过各种必然的联系和需求进行生产,这就是机器。生产和欲望是相辅相成的,在生产过程中产生了欲望,而欲望只有在生产中才能实现。欲望在生产过程中又不断膨胀,驱使生产其他方面满足自身。而机器的生产,实质上就是生产的生产,是一种自身的无限。

我们在理解德勒兹“欲望”概念的时候要注意两点:

一、德勒兹认为欲望是积极的主动力量,不是为了满足某种需要而勉强的活动。欲望是生产性的,它在物体内部和物体之间生产真实的连接、投入和强度,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德勒兹说欲望生产现实。

二、德勒兹的欲望概念没有主体,或者说没有固定的主体。德勒兹认为欲望本身具有颠覆性,是革命的。欲望是一种动力,在尼采那里是“权力意志”,在弗洛伊德那里是“力比多”,在福柯那里是“话语”,但是无论怎样描述,德勒兹认为欲望的对象既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欲望赖以生存、发生和在其中旅行的整个环境。德勒兹的欲望概念,就像德勒兹本人,是一台复杂的欲望机器或者欲望集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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